《日瓦戈醫生》是一部知識分子的命運史,小說波及了1903年夏到40年代末近半個世紀的俄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,觸及了道德、政治、哲學、美學、社會、宗教等一系列問題,是二十世紀俄羅斯文學史上為數不多的具有廣闊的歷史容量、社會生活與精神生活容量的長篇作品。 第1章
他們走着,不停地走,一面唱着《永誌不忘》,歌聲休止的時候,人們的腳步、馬蹄和微風彷彿接替着唱起這支哀悼的歌。行人給送葬的隊伍讓開了路,數着花圈,畫着十字。一些好奇的便加入到行列裡去,打聽道:「給誰送殯啊?」回答是:「日瓦戈。」「原來是他。
那就清楚了。」「不是他,是他女人。」「反正一樣,都是上天的安排。喪事辦得真闊氣。」
剩下不多的最後這點時間也無可輓回地流逝了。「上帝的土地和主的意志,天地宇宙和苦苦眾生。」神甫一邊唸誦,一邊隨着畫十字的動作往瑪麗亞·尼古拉耶夫娜的遺體上撒了一小把土。人們唱起《義人之魂》,接着便忙碌起來,合上棺蓋,把它釘牢,然後放人墓穴。
四把鐵鍬飛快地填着墓坑,泥土像雨點似的落下去。墳上堆起了一個土丘。一個十歲的男孩踏了上去。
在隆重的葬禮將要結束的時候,人們往往有一種遲鈍和恍您的感覺。正是在這種情況下,大家覺得這個男孩似乎要在母親的墳上說幾句話。
這孩子揚起頭,從高處先神地向蕭瑟的荒野和修道院的尖頂掃了一眼。他那長着翹鼻子的臉頓時變得很難看,脖頸直伸着。如果一頭狼意也這樣仰起頭來,誰都知道它馬上就要嚎叫。孩子用雙手摀住臉,失聲痛哭起來。
火車票已經買好,單間居室裡放著捆紮停當的行李。從鄰近的車站那邊,隨風傳來遠處正在調車的火車頭如泣如訴的汽笛聲。
到了晚上,天氣驟然變冷了。兩扇挨近地面的窗戶,朝向周圍種着黃刺槐的不值得觀賞的一角菜園,對著大路上一個結了冰的水窪和白天埋葬了瑪麗亞·尼古拉耶夫娜的那片墓地。除了幾畦凍得萎縮發青的白菜以外,園子裡空空蕩蕩。一陣風吹來,一叢叢落了葉的刺槐便發瘋似的晃來晃去,向路邊俯下身去。
夜裡,敲窗聲驚醒了尤拉。幽暗的單間居室不可思議地被一道晃動的白光照得很亮。尤拉只穿一件襯衣跑到窗前,把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。
窗外看不見道路,也看不到墓地和菜園。風雪在院子裡咆哮,空中揚起一片雪塵。可以這樣想象,彷彿是暴風雪發現了尤拉,並且也意識到自己的可怕的力量,於是就盡情地欣賞給這孩子造成的印象。風在呼嘯、哀嚎,想盡一切辦法引起尤拉的注意。
雪彷彿是一匹白色的織錦,從天上接連不斷地旋轉着飄落下來,有如一件件屍衣覆蓋在大地上。這時,存在的只有一個無與匹敵的暴風雪的世界。
尤拉從窗檯上爬下來,頭一個念頭就是要穿好衣服到外面去幹點什麼。他擔心修道院的白菜被雪埋住,挖不出來;他害怕風雪在荒野裡湮沒了母親,而她無力抗拒,只能離他更遠、更深地沉睡在地下。
結果仍然只是流淚。舅舅醒了,給他講基督的故事,安慰他,後來打了一個呵欠,踱到窗前,沉思起來。他們開始穿衣服。天色漸漸發白。
母親在世的時候,尤拉還不知道父親早就遺棄了他們,一個人在西伯利亞的各個城市和國外尋歡作樂,眠花宿柳,萬貫家財像流水一般被他揮霍一空。尤拉常聽人說,父親有時住在彼得堡,有時出現在某個集鎮,但經常是在伊爾比特集市上。
後來,病魔纏身的母親又染上了肺疾。她開始到法國南方和意大利北部去治療,尤拉曾經陪她去過兩次。就這樣,在動盪不定的環境中,在一連串啞謎似的事件中,在常常變換的陌生人的照料下,尤拉度過了童年。他已經習慣于這些變化,而在無止境的不安定的情況下,父親不在身邊也就不使他感到奇怪了。
當初那個時代,許多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都要冠上他家的姓氏,不過那時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呢。
有過日瓦戈作坊,日瓦戈銀行,日瓦戈公寓大樓,日瓦戈式領結和領帶別針,甚至有一種用甜酒浸過的圓點心就叫日瓦戈甜餅。另外,無論在莫斯科的哪條街上,只要朝車伕喊一聲:「到日瓦戈公館!」那就等於說:「到最遠的地方去!」小雪橇就會把您送到一個很遠的地點。在您周圍是一處幽靜的園林。落在低垂的雲杉枝權上的烏鴉,撲撒下樹上的寒霜。
它們「叭、叭」的聯噪,彷彿乾枝爆裂時的脆響,傳送到四面八方。幾條純種獵狗從林間小徑後面的幾幢新房子中間跑出來,越過了大路。它們跑來的那個方向,已經亮起了燈火。夜幕降臨了。
突然間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。他們家破了產。